常州北郊,一排灰色围墙圈住旧厂房改造的“特训基地”。铁门开合的金属声像钝刀,把孩子的名字和父母的叹息一并切进封闭空间。这里不收手机、不讲故事,只收“问题”——抽烟、逃学、直播打赏、凌晨翻墙去网吧。家长签完协议,转身就被工作人员请出大门,背影被拉得比围墙还高。
凌晨五点,哨子刺穿雾。少年们穿着统一灰T恤,在水泥操场跑圈,脚步拖沓,像一串没上油的链条。教官不吼,只在他们经过时低声报数:“十七,十八,你落后了。”落后的人晚上要多写一页“行为反思”,用钢笔,不能涂改。纸是再生纸,粗糙,划破指尖,血珠比墨水先落下。
食堂没有椅子,站着吃,餐盘分三色:绿、黄、白。绿的是水煮青菜,黄的是南瓜,白的是米饭。没有肉,却有一张“能量表”贴在墙上,写着“蛋白质=责任”。孩子把饭扒进嘴里,嚼得腮帮发酸,像在咀嚼一句说不出口的道歉。有人偷偷把米饭藏进塑料袋,夜里压在枕头下,第二天早晨发现被老鼠啃出一个洞,边缘整齐,像被谁剪了一刀。
上午的课叫“边界”。教室没有课桌,只有胶带贴出的方格,每人一格,脚尖不能越线。老师播放一段监控:少年在便利店偷了一包烟,母亲追出两条街,摔在斑马线。视频定格在母亲膝盖渗血的特写。老师问:“如果你是她,会恨自己吗?”沉默像湿棉被罩下来。一个胖男孩突然用头撞墙,咚,咚,第三下被教官抱住,额头青紫,却没人哭。下课铃是铁链声,像给沉默上锁。
下午是“木工”。锯末飞进睫毛,眼泪混着木屑滚成黑珠子。每人要做一把椅子,四条腿必须一样长,误差超过两毫米就拆掉重来。十六岁的阿凯把椅腿削成匕首形状,被教官收走,晚上加做五十个俯卧撑。他做到第三十七个时手臂发抖,汗水在地板印出一张歪脸。熄灯前,他把匕首形状的木头偷偷塞进床垫,像埋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。
周三晚上有“家书”。灯管嗡嗡响,孩子们排排坐,读父母写的信。纸上有香水味、油渍、泪痕。一个女生读到“你出生那天,桂花开了三次”,突然把信纸塞进嘴里,嚼成湿团,咽不下去,吐不出来,卡在喉咙像一枚滚烫的月亮。教官递给她一杯水,她摇头,把纸团塞进教官手心:“帮我寄回去,就说我已经嚼碎了。”
最安静的时刻是夜里十点。值班教官拿手电巡房,光束扫过一张张床。阿凯睁眼,看见墙角的监控红灯一闪一闪,像远在外婆家的夜航机。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偷钱,是为了给外婆买止痛贴,如今外婆已去世半年。他把枕头下的木头匕首摸出来,在黑暗中比画,对准自己的手腕,又对准虚空,最后轻轻放进教官的鞋筒。第二天清晨,匕首不见了,鞋筒里多了一张纸条:
“椅子腿已经够尖了,别再削自己。”
三个月后,围墙重新打开。家长站在门口举手机,镜头像枪口。孩子们排着队走出来,头发一样短,衣服一样宽,眼神却各自长出棱角。阿凯把做的椅子搬回家,四条腿仍有点歪,父亲拿水平尺量,叹了口气,却把它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。夜里,阿凯听见父亲坐在那把椅子上,木头吱呀一声,像替他开口说了第一句人话。
围墙外,桂花香再次飘过来,落在少年们肩头,像一场迟到的赦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