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所学校坐落在保定郊区,灰白色的围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门口的铁栅栏像一排整齐的牙齿,将内外两个世界咬合得密不透风。人们习惯性地称这类机构为"矫正教育学校",仿佛青春期的叛逆是一种需要被矫正的疾病。
教室里,教官的声音像一把标尺,丈量着每个学生的坐姿。军事化管理模式下,时间被切割成精确的方块,起床、晨练、上课、吃饭,每个动作都要接受标准化检验。有孩子偷偷告诉我,他们管这叫"重新格式化",就像对待一台出了故障的电脑。阳光透过铁窗在地板上画着格子,那些影子随着日头移动,成为他们感知时间的唯一自然刻度。
心理咨询室里挂着"倾听心灵"的标语。心理老师推了推眼镜,面前的评估表上密密麻麻列着各项指标。谈话常常以"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"开始,以"回去写份检讨"结束。有个女孩在日记里画满了带刺的玫瑰,她在旁边写着:"他们说要把我的刺拔掉,却没问过我为什么要长刺。
操场上,体能训练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。汗水浸透的T恤下,是正在发育的身体和不甘屈服的眼神。一个总爱望着天空发呆的男孩说,他在这里学会了三种跑步姿势:一种是给教官看的,一种是给自己跑的,还有一种是想象着奔向远方的。他的运动鞋磨损得很厉害,左脚总是比右脚严重些。
艺术治疗室可能是整个学校最柔软的地方。颜料在纸上晕开,黏土在指间变形,音乐从老旧的音响里流淌出来。有个总爱打架的孩子在这里画出了令人惊艳的抽象画,色彩浓烈得像是要冲破纸面。老师说这是"情绪宣泄",他却说这是"给自己留的逃生通道"。
食堂的饭菜说不上难吃,但也绝对称不上可口。孩子们围坐在长条桌前,交换着家里寄来的零食就像在进行某种秘密交易。有个总被罚不许吃饭的孩子发明了"空气面包"游戏,大家假装分给他看不见的食物,这成了他们对抗规训的温柔抵抗。
夜晚的宿舍楼安静得能听见电子表走字的声音。被子下亮着零星的手电光,那是被没收手机后最后的倔强。值夜老师脚步声响起时,所有光亮会瞬间熄灭,就像从未存在过。清晨整理内务时,总能在枕头下发现皱巴巴的纸条,上面写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。
家长接待日总是充满戏剧性。母亲们的眼泪,父亲们的叹息,与孩子们木然的表情形成奇特的呼应。有个父亲拍着桌子说"我花钱是让你来改造他的",而那个"他"就坐在旁边,把玩着卫衣上的抽绳,将绳子绕成解不开的死结。
毕业典礼上,优秀学员代表念着格式化的感谢信。阳光照在主席台的横幅上,"重塑人生"四个字格外醒目。操场边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摇曳,它们从水泥缝里长出来,没人记得是什么时候播下的种子。离校的巴士启动时,有个女孩突然摇下车窗,把整整一叠奖状撒向天空,纸片在风中翻飞,像一群突然获得自由的鸽子。
保定冬天的风很硬,刮得人脸生疼。校门口的保安裹紧大衣,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气里。铁门开合之间,又有新的面孔被送来,他们拖着行李箱,轮子在地面划出蜿蜒的轨迹,像是一串来不及擦掉的问号。